澄纸-ftl(肝论文勿扰)

不是,谁还在考古我黑历史?

【金钱】明日之后

“明日被黄沙抹平,而我的过去,自我见到你第一眼始已被一枪击得粉碎。从此以后只有与你一起亡命天涯的现在,我们继续奔驰,继续着,直至生命的车轮磨损崩碎,再无退路。……”


——


金钱only,双劫匪paro。继前的第二篇印象金钱(?)


据历史真实事件代餐,游戏文章,非常杂乱(反正不是写给任何人的,完全为我自己开心玩用的✋)

这以后很难再写金钱,该说的都说完了。

计3w,有没有人看关我P事系列


——


01


据阿尔弗雷德自己说,这并不是那种非常罗曼蒂克式的邂逅,如故事书里两个人在玫瑰花园里偶然碰见,寥寥数语间灵魂相伴沐浴爱河。


他道自己和王子这个词汇哪里都不搭边,所以也不会遇到什么公主。但是他说显然他和他遇到的那位比王子公主要好不知道多少倍,在风里奔跑的滋味,那些把礼服穿得规规矩矩的王公贵族永远不会理解。


不然,阿尔弗雷德何以在见到王耀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他和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早上好,亲爱的小偷先生,隔壁老奶奶的脾气可是很暴躁的。”楼上那人的长发松松垮垮还滴着水垂在颈间,眉头有趣地蹙着冲他调笑,“还有,如果不想被抓到你在偷她的车,劝你现在就跑吧。”


其实当时阿尔弗雷德在楼下,正试图偷草坪上停泊的一辆铁皮门摇摇欲坠小汽车,而只要稍微向上就能看见一个黑色长发的人整个人一丝不挂慵懒地趴在窗棂上玩味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那人喊他了——这就是阿尔弗雷德和他的初始。


阿尔弗雷德在底下眯着眼仰望阁楼上那个人,这时候的阳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来,正好那人轻轻将手中的烟卷掷在他脚下。阿尔弗雷德低头看了看,笑。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神情。


“喔,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我是个偷车贼呢?仅仅是看我的打扮可是看不出的哦……”阿尔弗雷德架起一身平整黑西装,一眼望去明明也是个正人君子,笑起来的时候都把眼角的皱纹带出来,怪好看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黑发人笑笑,“很奇怪——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应该要叫住你。要不你也猜猜我是做什么的?”


“我不过是刚刚路过这个小镇,很快就会离开,我这样去了解你有什么用呢?”阿尔弗雷德是这样说着,却又一边踩地上的烟头一边补充道,“我来看的话……你就在一家餐馆做服务生,这份工作还算稳定,毕竟这经济大萧条的年头失业人那么多,找个工作不容易,对吧?”


那人笑容消失,显然被说中了的样子。


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指指阿尔弗雷德喊:“你不要走,你就在这里等我——就一会儿——!记得等我!”说着就噔噔噔冲进房间把阁楼的窗帘拉上,里面传出鸡飞狗跳翻箱倒柜的声音。


阿尔弗雷德架着腰看着楼上人小精灵一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不禁失笑。不一会儿就从楼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向他冲来:“我来了,有在等我么?”


“怎么,打算我陪你一路慢慢走慢慢聊?你就那么确定我们聊得来?”阿尔弗雷德笑着把刚刚穿好衣服冲下楼还气喘吁吁有些踉跄的黑发人扶正——这家伙站稳的时候还当着他的面扣完衬衫纽扣,丝毫不在乎里面的肌肤给阿尔弗雷德窥见了似的。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认识一下,你这人有点意思——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


“哪有不介绍自己先问别人的?先说你叫什么名字?”阿尔弗雷德在路上迈开了腿,那人蹦蹦跳跳地跑到他前面倒跑着就可以和他对视。


“我叫王耀。你呢?”那人郑重其事地冲他伸手,想跟他握手。


“阿尔弗雷德,不过他们一般叫我琼斯,”阿尔弗雷德看到他故意停在自己前面挡住,以为自己走过去他会让道,没想到王耀根本不挪步,于是两个人就撞到了一起,阿尔弗雷德不禁叫道,“嘿!”


“不和我握手吗,琼斯先生?”王耀言笑晏晏。


“一般人会想和偷车贼握手吗?”阿尔弗雷德道,一把握住王耀的手来。


“那一般人会想和餐馆的服务生握手吗?”王耀突然笑了,两个人玩闹似的狠狠甩了甩握住的双手。


真是场诡异而且常人无法理解的相遇。


阿尔弗雷德一边在小镇的路上走着一边兴致勃勃地告诉王耀:“也许你不知道,在法律意义上我是个残废,我亲手砍掉了自己两根脚趾,这样就可以不用服监狱中的劳役。”


王耀带着惊奇且赞赏的目光审视他,又低头看看他的脚:“嚯?”


“你要不信的话你可以让我脱下鞋给你证明看。不过现在是在外面行路,不然前面这个消防栓就是我踩脚的鞋垫。”阿尔弗雷德继续走继续说着,“不过有一点我感到很抱歉……”


“怎么?我们才刚认识。”王耀疑惑笑道。


“我就在心想你这张脸本来可以去好莱坞拍个电影去做明星,怎么会甘心在小餐馆做服务生呢。你是我一路过来见过生得最漂亮的一个人,不请你吃一顿好的都是一种对美貌的亏待。”阿尔弗雷德对王耀笑道,“可是怎么办,我手头的钱只够你吃一块黄油面包。”


“好吧,现在我给你加个定语,穷光蛋小偷先生。”王耀乐不可支,“那么你打算怎么搞到钱?我打赌,你肯定一次都没有抢过劫,你根本不敢。”


阿尔弗雷德笑笑,丢给王耀一把锃亮的手枪:“亲爱的,之前我就是靠抢劫过活的。”


王耀看着手里的什物,心惊:“你这家伙还有……枪。”


“对,我有枪。”阿尔弗雷德说,“惊奇够了吧?”


不过王耀的神情马上缓和了,他轻声笑道:“少开玩笑了……就是你有这把枪,我打赌你肯定没这个胆用它。不是吗?”


“呵,想好了,这可是在赌上你的午餐。”阿尔弗雷德乐,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在路灯后有些紧张地窥视一家最近的零售店,好似已经熟悉到合伙作案十多年。


“非要这样要挟我也不必,……”王耀正说笑时,身边的人影倏地就不见了。


王耀心下讶然,只一阵风的速度,阿尔弗雷德再次出现在视野里试扶扶因奔跑有些歪的礼帽,捏着手中花花的美钞冲他欢快地吹了声口哨,就自那扇小破门槛里蹦蹦跳跳孩子一样向他而来。


“嘿!看!”炫耀似的首先就把满手的钞票呼到王耀眼前。


王耀倒是没想到阿尔弗雷德当真敢说敢做,原本初见时就为这种背德的行为而怦然心动的激情还没来得及爆发,阿尔弗雷德立即就拽起他的手喊:“跑!”


便利店的柜台售货员还没有摘掉身上的围裙,急急忙忙追出来看清究竟是哪个操蛋的居然抢劫,尤其在这个所有人都缺钱用的年头,想记清楚这个人的样貌好上报警方,没想到居然还有个同伙,阿尔弗雷德急着要跑,见那个人还敢出来跟着就回头怒视了那人一眼,临走时毫不犹豫对那人的脑门举起了枪——


“砰”!


店员登时吓得抱头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回去,即便阿尔弗雷德其实只是对着他头上的空气开了一发,再也不敢追。听到枪声后附近的人群都聚拢了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在二人互相拉扯着狂奔到救命的门把手之前已经听到警笛在后脑勺玩命地摇了,王耀尖叫着被阿尔弗雷德塞进车里,随后阿尔弗雷德敏捷地跳进车子一骨碌就启动,在紧追不舍的警车视野的地平线下绝尘而去。


亡命的疯狂——肾上腺素,脉搏,心跳,喘息,搅在一起无处发泄,王耀被过度的刺激打乱了理智,在耳边刮擦的大风,如雷轰鸣的引擎,他不知道,他不想思考,因为他原本固式的大脑已经被彻底解放——他死死抓住驾驶座上阿尔弗雷德的领口,根本不在乎此时阿尔弗雷德正在踩油门就用嘴唇去找他的喉结,脸庞,原本束起的发丝散得乱七八糟垂落下来挡住阿尔弗雷德看路的视线,一个急转弯车就冲下山坡左歪右扭,等王耀八爪章鱼一样盘绞在他身上两个人潮热激情地唇舌交缠,极度混乱之中一个急刹车才没有砰地撞上临的一棵树。


“给我停——停下来!”


阿尔弗雷德猛地一把将王耀推回副驾驶座上,王耀马上放开,喘息着面带潮红神情难堪地扫扫乱七八糟的头发,不想回头去看阿尔弗雷德。他觉得这算是在拒绝他,没意思。


“你这心急的野猫……”阿尔弗雷德也颇有些没有缓过来,他也知道这样打断王耀会让人不高兴,但还要扳过王耀意兴阑珊的脸来道,“咱们还没到这一步,你在选择我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不明白也好,我一开始就先告诉你……”


“我并不能算得上什么好情人。”阿尔弗雷德突然轻声笑道,松开手打开车门,“现在去留都随你心愿,因为我这样的人不能为你的未来负责。”


“这是重点么?”王耀看着阿尔弗雷德丢下他一个人在车里自己走了出去,些许不甘道。


“如果你决定要离开,这里就当作我们分道扬镳的地点,如何?”阿尔弗雷德头也不回地说。


不是在扫兴,是因为阿尔弗雷德知道,这种生活一旦开始,就别想再回去。若是王耀退缩了离开他那也不可惜,那就作不值得吧——但问题是他知道王耀会追上来。


“不是,你先说清楚,”王耀果然就跑到他背后来顶着一头乱麻的思绪质问道,“你刚刚那是什么意思?”


“啊。嘶。”阿尔弗雷德有些头疼地敲敲脑门,“你知道么,在你来之前我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别的想你一样被我吸引的人,也和你一样会打开车门坐进我的副驾驶。但是他们是那种——他们不在乎我是怎样一个人,他们只是觉得刺激,然后就只是想跟我上床,就这样。并没有经过更多的思考,并没有考量过他们会面临的生活是什么样,但显然我并不适合,因为我不能给任何人做好未来的铺垫,我都自身难保!”


“而你,只是我不想——我不能——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像对付那些人一样草率对待你,因为我想过很多,”阿尔弗雷德突然激动地回头对王耀喊道,“我在想,你的性情真的甘愿只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原地踏步么,恭恭敬敬讨好他人的生活,亦步亦趋,我在想你可以做一只歌声悦耳的笼中雀儿,也许镇上所有人为了生存都甘愿这样去做,何况你本有优渥的资本,但是你已经厌倦这样枯燥而逐渐让你心灰意冷的生活,你不愿意和其他人一样这般屈服,你想逃离,——因为我知道你和我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什么时候?”王耀跟着下了车,风里乱飘的发丝有些蒙眼,就那样怔怔和他对视。


阿尔弗雷德沉默一会,叹息也似的回答:“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那一瞬,皆为我之所想。”


或者说,在看到王耀的那一瞬间,阿尔弗雷德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的第二个自己。甚至不须三言两语,阿尔弗雷德就能洞悉面前人的前半生,因为他们的灵魂几乎是一致的——可能他在此以后再也不会陷入什么爱情了。


不然为何他一开始就会把自己身上的伤疤一道道解开交予王耀看,为何要相信一个素昧平生才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因为他们彼此有着同样的痛苦和对就此解脱而自由的飞蛾扑火般的渴望,此间种种可遇不可求,在望见那对乌瞳琉璃着阳光浅底的金的一刹那,一切似乎就了然……


包括那时最强烈的,近乎是命中注定的感觉:一见钟情。



——“我那时就在想,你靠着这张脸就达成了获得那项工作的一半进度。而且你并不生于这个小镇,也许曾波澜壮阔,只是适时地在此地停留,不巧的是又碰上这个经济大萧条的灾难……”阿尔弗雷德在餐桌前对王耀慢条斯理款款道来的模样格外迷人,奇妙的是他的话居然没有一刻停顿过,好像他就是这样看着王耀的一生过来的一样,“我知道你在来到这里之前并不被人视为同类。而在搬来以后,你耍了一些聪明的小手段把这里的姑娘们迷得神魂颠倒,把那些先生们哄地昏头转向,而实际上你凭借着你年轻的容貌,只需要穿着平平无奇的白色衬底和黑色夹克衫——”


“灰色。”王耀托着脸饶有兴致地眨着亮亮的眼睛盯着阿尔弗雷德的脸认真听着,用叉子往嘴里送切好的牛排,还时不时纠正一些细微错误。


“好吧,灰色夹克衫……就可以在无论任何地方落脚。”阿尔弗雷德轻声笑起来继续着,“然而你只是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租下了一间阁楼。你的家人们在移民来美国的时候你们可不像现在一样是分开居住的,因为想要逃避压抑的生活环境你宁可不收任何人的资助,和他们切断关系,房子还邻着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太太。”


“然后呢?”


“然后,大约是来这里之后,你的生活在一番折腾下又变得寂如死水,你也不知道自何时起在心底酝酿着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在一个蝉鸣的五月之晨突然亮堂了起来,当时你是在下面晒你的白色被单,或者是在喂广场的鸽子,看那白色的影子在日色光晕下飘飘荡荡或者什么的……啊对,白色其实不是你的风格,但是它们在你身边到处都是,而你在想能不能刷上一点颜色啊,一点也好……”阿尔弗雷德突然指着王耀鬓边的发丝道,“那个,头发不要这样弄。”


王耀把左边的落发拢到耳后只是为了看起来清爽来取悦人用,还有些不习惯——他手忙脚乱将头发放下来问阿尔弗雷德:“这样?”


“啊。这样好,这样可好多了。”阿尔弗雷德用低低的气音笑道,“释放你天性的样子比矫揉造作好上一百倍。”


“呀。”王耀笑起来,这一搞他的头发可就比之前乱多了,但自在得多,其实在阿尔弗雷德眼里颇有毛毛躁躁的可爱,似乎也很不错,“我挺喜欢。”


结果一谈就谈到深夜,原本的场景应该是:下午茶时间,两个人杵在桌前,看上去在沉思下一步有什么计划,但是计划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都是临时横生一念的产物。


事实有点搞笑,因为两个人确实也没有什么计划。那日究竟怎么挨过来的,王耀记得不大清晰。他只知道待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发现自己睡在一幢大房子的木地板上,旁是怕他着凉添的炉火,身上披的是阿尔弗雷德还不算厚实的外套。王耀抹了把眼睛爬起来,随手理了把头发,依稀闻见那衣物上留有的独有的淡淡烟草味。


王耀花了几秒来醒脑,然后才东张西望,发现阿尔弗雷德并不在身边。房子里的家具已经被搬得一件不剩,窗上了尘土,开着。庭院外鸟叫依旧。


他猜阿尔弗雷德不会离他太远,裹着外套寻出去,果然阿尔弗雷德就在外面,一个悬挂的轮胎边,手里拿着枪。


“醒了?”阿尔弗雷德回头见是王耀,笑了笑。王耀留意得到,在确认自己醒之前阿尔弗雷德是不肯惊吓到他的,这小处的细心……


“你跑外面干什么?”王耀问。


阿尔弗雷德也不正面回答,吹了声口哨,变戏法一样变出一罐可乐,在王耀眼睛前晃了晃。王耀惊喜:你哪拿到的?阿尔弗雷德笑而不语。


“喝完空瓶子给我,要用。”


“拿来干什么?”


阿尔弗雷德将空罐子小心翼翼立在悬挂的轮胎空心处,回头笑道:“教你开枪。要来吗?”


“来就来!”


王耀兴冲冲撸起袖子就挨到阿尔弗雷德边上去,猛一把夺走阿尔弗雷德手里的枪,初握时因为没有经验操作不稳,手指还在发抖。


“小心它给你带来的反冲力。瞄准,对,抬上去——”阿尔弗雷德附着人鬓边轻声耳语着,将王耀的胳膊轻轻一抬,“然后就是,扳机……”


“嘣!”突如其来的声音反而把王耀吓了一跳,他整个人几乎也跳了起来,惹得阿尔弗雷德直笑,直到王耀懊恼地把被子弹打歪的罐子捡回来追着锤。


结果就是:


“呵,区区开枪在我王耀面前也不过尔尔。”


“啊对对对……”


“……?”


“你别急着怀疑我,说真的,”阿尔弗雷德嬉笑着对王耀举手投降,“我是说以后,如果有天我没了你守寡了,有人跟你找茬,你还有这招可以保护自己。”


“可是怎么办,我这人怕寂寞,一个人孤零零玩真的很没意思,还不如下去找你呢。”王耀也玩笑着说。


两人玩闹到一半,忽然庭院的灌木丛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清,那就是有一定重量踏上的脚步声。指不定讨债上门的来了。


“等等,嘘。”阿尔弗雷德变了脸色止住打算上前的王耀,伏下上半身,警戒地持枪向灌木后异动的方向慢慢把脚挪过去——


“谁在那里?”他喊了一声。


没有回答。脚步声就在附近断了。阿尔弗雷德打算好,如果出现的是警察直接开枪,不用多说就上路跑。但是现实情况似乎不是那样——眼前的好像只是一个穿着普通的农夫,衣衫沾染风尘。


“嘿,嘿,我们不是来打扰你们的……听我说。”那人举着双手喊道。


“你们跑过来做什么?”阿尔弗雷德拧着眉头,继续用枪口指着那人——无论是谁,只要是陌生人就暂且都不可信。


“这原本是我们的房子……”


“那就更不用讲了,如果是怨我抢了你们地盘的话,要干就开干吧。”阿尔弗雷德正了身就要扣下扳机,却被王耀止住。


“我的意思是,你们住在这里都随意。因为现在这个房子已经不属于我们了。”那人平静地说道。


“什么意思?”王耀走出来问。


“我们一家六人,如你所见,我妻子还有三个孩子就在那边的拖拉机上。这是我哥哥。我们曾经住在这里,但是因为还不起贷款,房子被银行没收了,现在归他们所有。我们也该离开这里了。只是走之前,打算来看这里最后一眼,仅此而已。”那人的声音里有些疲倦。


“天杀的银行抢了你们?”阿尔弗雷德闻此,朗声笑道,“那真巧,我们就是要去抢银行的。”


那人听了,也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笑起来。


阿尔弗雷德看着远景里那辆拖拉机上的老小,他们穿着破旧的衣物,睁着些许茫然的目光望着他和王耀,心里蓦然有些苍凉。气氛变得些许心事都不必言说。于是他什么也没再说,将手里的枪递给了那个人,眼神对上房子前“银行征用地段”堂而皇之的标牌。


那人心神领会,举枪对准“BANK”的字样,还是恨也似的“砰”“砰”在那上面开了两个洞。


罢了他满意地看看缀有伤痕的标牌,回头喊他的哥哥:“兄弟,你也过来。”那人的哥哥也接手拿了阿尔弗雷德的枪,也用子弹在铁皮牌子上开了两朵花。


“谢了,朋友们。”那人笑笑,随后就这样拉着人转身消失在阿尔弗雷德的视野中。


王耀目送他们走了,又看着阿尔弗雷德在那里站立许久,折回来到他身边时,……怅然若失。


“他们没有家了?”王耀喃喃道。


“与其说没有家,……不如这样想,这于他们仅是房子而已,房子没有了,以后还会再有。重要的人身边,就还算是家。”


王耀不说话。阿尔弗雷德说得很对——就连之前的小阁楼他都可以直接丢弃在小镇的一隅,他在乎的本来就不是房子的问题。王耀只是不想告诉阿尔弗雷德,他无家可归的事实。


这个事件开启了阿尔弗雷德正式抢银行的生涯。确实他在遇见王耀以前都不算真正抢过劫,为何突然就开始了呢……大约荷尔蒙的缘故。大约。


“接下去怎么办?”而当时阿尔弗雷德也是随口一问,其实在经历了刚刚那事以后,他心里有数要干什么,问王耀只是因为兴趣。


“你刚刚不是说要去抢银行?”王耀面不改色。


阿尔弗雷德突然变得有点兴奋,因为王耀就这样直接说出了他心里的答案。


行,抢银行啊。



“抢劫。”


十几分钟后一家银行里,阿尔弗雷德面无表情地用枪口抵着柜员的脑袋,那柜员举起的双手抽筋了一样发战,他哆哆嗦嗦道我们没钱我们真的没有钱,反被阿尔弗雷德呵斥,“没时间听你废话,钱呢!”


“钱,钱也没有了,……我们,我们这个银行已经破产了……我只是恪尽职守所以还没有跑掉,……”柜员因为受怕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闭上了眼睛,顺便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摸出一美元六十八美分想做免死金牌。


阿尔弗雷德听着他提心吊胆的那番话感到很懊恼。抢不到钱你觉得能哄王耀开心吗?于是他一把将钱抢走,对柜员喝道:“你自己把刚刚这段话告诉我男朋友,给我过去!”


遂拽着人摁到车窗前,里面是正安安静静在等阿尔弗雷德抢完的黑发美人儿,疑惑地看向外头:“发生了什么?”


“你告诉他。”阿尔弗雷德给枪上了膛。


柜员听见咔咔的声音吓得要死,忍住喉咙里喊妈的冲动哆嗦着把话“转告”了王耀,阿尔弗雷德恼火地把他重新往外一拽:“行了,你滚吧。”


柜员登时蹿得比泄气的气球还快。


王耀:“?”


阿尔弗雷德因为第一次没能给王耀足够良好的抢银行体验窝火地转开发动机,把钱啪地拍人大腿上:“屁都没有抢到,除了这点可怜的。喏,一美元六十八美分——妈的。”


正值车驶离的时间,王耀看着边上正恼的男人,反而无由忍不住为这场闹剧大笑不已,肆意而发自内心纯粹地,这种快乐的成本奢侈到大约上一次这样笑过可能都是八辈子前的事——“破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现实永远是冰冷的:“别笑了,我们晚餐无了。”


笑死,现在车后面又被警车追杀了。连开三个小时路感很硬的车本身就不好受,何况沙丁鱼罐头咣咣地让人晕地想冲下去呕吐,结果王耀的哈哈哈哈还不绝于耳,阿尔弗雷德直接整个人裂开。


绕了警车十八弯转到他们两个都晕了为止,总算甩了后面人,换车回到了那个被银行征用的该死的房子里。阿尔弗雷德在王耀面前出糗以后,这次算是跟银行彻底结仇了,面无表情在王耀面前对准BANK几字又补了几枪。


王耀当时笑得想死,把边上人烦得炸毛,最后被恼火的阿尔弗雷德用嘴堵了。




02


第二次抢劫可就没有那么好玩了。


因为这回是来真格的。


阿尔弗雷德拉王耀上来的时候,本来不想杀人,但是发现店员报警报出他们的特征,没等王耀扛走多少东西,一个失误混乱中失手开了枪。王耀当时因为第一次死了人神情慌乱,携身的手枪丢落在了地上。


“啊。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没有要杀人的意思?”


刚刚逃回蔽身之处的王耀有些愣神地盯着阿尔弗雷德,两个人都傻了。因为现在阿尔弗雷德已经成功从抢劫犯晋级为了杀人犯。


“那什么……如果你现在想走的话,完全可以离开我,”阿尔弗雷德捂着低下的脑袋说,“我不拦着你,如果……如果你感到很失望的话,杀人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我所愿意的……”


“嘣”。阿尔弗雷德感到额头被指头狠狠一弹。一抬头,是王耀恼火的表情。


“如果因为害怕连累我就催促我离开你,也太不负责任了,琼斯先生。”王耀一把抓过阿尔弗雷德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来,“哪有受伤没有?没有?”


“不想杀人,不是很好吗?”王耀检查完末了还是徐徐转来道,“如果是一时失误,会有人原谅你吗?我想应该没有,除了我。……但我跟着你又不是因为我喜欢一个会杀人的人,只是你而已。……”


王耀说了一半,叹气。


“想想接下来怎么躲过警察的通缉总比希望我离开你更为现实吧。一直躲在这间房子里的话,迟早会被找上门……吧……”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笃然陡起。


“有人……有人敲门?”阿尔弗雷德和王耀交换了一个警觉的眼神。


“放下武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门外传来生猛如擂鼓的敲击,撞得二人心神不宁。


草,说曹操曹操到。怕不是半路他丢下的枪支暴露了他们的地点?王耀心里骂道。


阿尔弗雷德动作倒是利索,爬窗起跳翻墙三连不亚于飞檐走壁。两个人奔到比较开阔的地带,却发现前方就是警方夹击的地段。


“说了,逃跑没有用,就地伏法吧。”当头的警察将枪对准王耀的眉心说道。


“搞什么,你们认错人了吧?”王耀举起双手回头尬笑道。


“那边那个不就是下了全城逮捕令的嫌疑杀人犯阿尔弗雷德吗?对,据说还带着一个黑色长发的同伙,两个人都长得很标致……”警察疑惑,“一看就是你们两个,怎么可能认错?”


王耀瞟了一眼阿尔弗雷德那张脸,现在想解释他叫艾伦不叫阿尔弗雷德都晚了。原来如此,长得太好看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事,引火烧身,才没多久通缉网就遍布各地,毁容是不能毁容的,所以不妙。


“舌战没有意义,只有你死我活了。”阿尔弗雷德身法很快,把王耀护在身后,摸出枪“砰砰砰”一连打得警察四处闪躲。


虽然但是,阿尔弗雷德看起来开枪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实际上那只是因为王耀在边上而已。他枪法很准,准到打坏的都是警察的手枪,警察身上一根毛都没有受伤。王耀想吐槽他的那什么人道主义精神很久了,但是现在不是时候,打坏手枪对他们来说已经够拖延时间了。


蓦然间王耀转身却看见后面那几个警察重新掏出来的M1加兰德,内心大叫不妙。


“他们要开始了,他们——”从来没有离死亡如此之近的王耀突然看见一个枪口正对阿尔弗雷德的后背,把阿尔弗雷德往外一推——那推的手臂就生生受了那一枪,疼得王耀整个人都要瑟缩起来。


但是现在不是光顾着疼的时候。再缓一秒他们就都要死了。而现在跑到尽头,却有一道河拦着他们的路。


“阿尔弗!”王耀抓住右臂,飞速思考以后突然喊他。阿尔弗雷德飞快瞥了王耀一眼。


“没路了。跳河。”王耀视死如归似的决然地对阿尔弗雷德说,随后对着河水纵身一跃。


阿尔弗雷德也没多想就跟着王耀跳下去,在脑袋刚刚沉到水下的时候突然想起王耀在方才的枪战里帮他受了一枪,现在还不知道伤在哪里。


“哈啊——!”也不知道多久,水面上的枪声停歇后,突然把脑袋从水底透上来的阿尔弗雷德呛了好几口水,连连咳嗽,立刻惦记着得去找王耀,却发现水下找不着王耀了,急得就要重新游回去。


“瞅哪呢,我在上面!”王耀在岸上一边咳嗽一边捂住右臂,这个时候阿尔弗雷德才看清,血已经把王耀的白衬衫晕红了一大片。


阿尔弗雷德倒吸凉气,那片鲜红怎么看怎么扎眼。


“能走路吗?”


“能走。”


“开玩笑,上来。”阿尔弗雷德背对王耀跪下来,把后背交给王耀。


“我受伤的是手又不是腿……”王耀无语。


“少废话!别逞强!”阿尔弗雷德罕见对王耀发火了。王耀无奈,顺从地趴在人后背上,就让阿尔弗雷德背他背了一路,但血还是染了阿尔弗雷德半边的白衬衫,触目惊心。


阿尔弗雷德也不知道王耀失血究竟多少,总之等送去最近的村落的时候,王耀已经没有知觉了。阿尔弗雷德惊讶地发现那里的村民竟然认得他们俩,还帮他们治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当地人都对他俩报以一种很友好的态度,总之目前这应该算是好事。


“嘶——”


“这下好了,你右手一个月不能用了,还浸了水……”阿尔弗雷德皱着眉头给王耀绑绷带,一边絮絮叨叨道,“知道危险还替我挡,知道受伤还跳河,我明明还有别的方法……”


王耀此时的脸色煞白,虚弱地笑笑:“不是,阿尔弗雷德,你他妈……是我妈么?那么啰嗦。”


“啥?”阿尔弗雷德皱眉问。


“没。”王耀又笑了,“要是多听你生生气,这样跟我说说话,也挺开心的。”


沉默。


“不许往不好的地方想……你的手只要一个月就好了,又不是要死了!”阿尔弗雷德语速突然加快,绑绷带的手突然一抖。


“喂……我只是想一直听你这样数落我其实也关心我的样子,你怎么还急眼了起来?”王耀支不住朗声笑,“你才是乱想什么的那个吧?”


只没想到下一刻阿尔弗雷德的吻就覆了上来。


“耀,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很怕寂寞的……”阿尔弗雷德抓着王耀,目不转睛盯着对方,“我只有一个恳求,不要给我让我害怕失去你的机会。”


“……”两个人对视半晌。


“嘶,那个,抓着……伤口痛。”王耀戳着抓得过紧的阿尔弗雷德的手说道。


“啊那个!对不起!”




03


逃杀告一段落,两人告别了村民上路了。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渐渐变得越来越匪夷所思。


比如现在面前向两人走来的,是两个警察。警察就是两人的死敌。


那两个警察好像认识他们一样敲了敲他俩的窗子:“hey dude~”


“我超,”王耀忍不住喊出来,“警察?”


现在死亡回旋曲已经在阿尔弗雷德脑内循环播放,当那两个警察清晰报出他们的名字时更是如此,要不是不想杀人,他可能直接一车创死前面两人:“是王耀和阿尔弗雷德是吧……”


王耀和阿尔弗雷德都想好了以什么姿势先杀兵分两路后逃脱再汇合的计划了。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二人:?


握手。下车合照。送花。


二人:?


警察A:这相片拿回去我可以吹三年,我和两个名盗合影了!


警察B:小心他们把你抓过去当做共犯,你这个家伙记不记得他们是我们逮捕对象啊!


警察A:那可不行,人不能逮捕自己偶像。回去我告诉我老妈,三句话让我cp跟我同框!


二人:?


阿尔弗雷德和王耀满头问号地开车重新上路,车开得并不快,路上常常有人认出两人,于是会有一堆人追在后面如同爱豆私生饭追星现场,甚至有粉丝扔了锄头跑上来喊:“同志们!你们的葬礼我一定来!!!我会带上我家里人的那几份花撒在你们的坟土上的!!!”


就,恐怖如斯。


看来是想要他们两个死的人还不少,都咒上门了。这样大曝光率的知名度对两人的生存没有什么益处,除了被那些半路拦车的农夫好心塞上来的苹果和面包。


这两个人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来得及一头扎进小楼里,贼自己躲贼一样躲着外面的人,王耀突然翻看起了最新一刊报纸的时候。


“那位——阿尔弗雷德先生。”王耀翻阅的时候突然咯咯咯笑出声,叫阿尔弗雷德全名。


“?”阿尔弗雷德不明所以。


“我知道为什么我们车后面有那么多小尾巴了——你火了。”王耀把报纸捅给阿尔弗雷德。


报纸上竟然登载了王耀跟阿尔弗雷德一起抢劫的行迹,还挖空心思把他们前半生都挖了出来。王耀已经笑得要把窗子锤破了。其间内容离谱到阿尔弗雷德眼珠子都要掉出来——“w-h-a-t?”


“阿尔弗雷德先生,现在成大明星了,有什么感想?”


“这甚至还和罗斯福的竞选总统广告扯版面,简直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这他妈该不会是马修的手笔吧……”阿尔弗雷德自己的表情不必说,眼镜都要掉下来了。


“这两位参与抢劫的男♂人,噗……不是,这两位大盗在抢劫当中并非人们对劫匪一贯的刻板印象那样十恶不赦,他们一直秉持着人道主义,劫富济贫,平易近人,从来不伤害无辜的原则令人钦佩……”王耀越读越觉得好笑,从来不杀人只敢打掉手枪的阿尔弗雷德突然躺枪。


“阿尔弗。”王耀突然问。


“嗯?”阿尔弗雷德应。


“上面说其实你一直以来多次找到工作,但是都被警察骚扰,屡次失败,……说的是真事吧?”王耀问。眼神看起来是认真的。


“嗯。”阿尔弗雷德简短地回答。


至于下面那句“王耀也曾希望阿尔弗雷德在出狱以后找一份称心如意的好工作,两个人一直好好过太平日子,可惜这个社会不让他们的生活保持在风平浪静的状态,走投无路下被逼上抢劫的道路”,那什么的简直是在看同人文小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报道得如此正面,也许是时代使然,劫匪都比政府靠谱。王耀笑媒体宣传的力量真是大,此后甚至可以在报纸上看自己的同人连续剧都没问题。


弊端当然是很大的,那就是有很多人认识了他们这张常年刊登在报纸上的脸……加上这两人都生得好看,可辨识度就瞬间拔高,警察要找上家门似乎分分钟的事情。


这不,他们两个人才刚歇下来,全力逮捕令依旧还生效呢,大山野里的一辆可供换的车都没有,等车冲进小树林,谢天谢地天地良心终于有一辆救命车停在这里了!结果一看:


“呃,那、那辆车里似乎有人——”


“妈的来不及了,只能这样,赶紧逼人去换车!”阿尔弗雷德拉着王耀去敲附近最近的一辆车,只是刚刚敲上就后悔了。


“嗯……我们再换一辆?”


“可是周围只有这辆了。怎么办。”


“……”气氛突然变得奇怪了起来。


那什么,因为刚刚这车在车震来着。


阿尔弗雷德和王耀停止了思考。


最后阿尔弗雷德深感罪孽地敲开车门把里面一男一女拉出来说,抱歉,很难过打扰你们办事了,但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们能换个车吗?这车借我们用用……


那对男女看他们两个的眼神就是那种陷入星际太空的眼神。


“不不不我们借车不是为了那什——”阿尔弗雷德越解释越描越黑,搞得满脸通红,王耀满脸黑线,在边上已经脚趾从米国抠去中国了。


“我来解释一下,我们借车就是为了开车,没有问题。”王耀硬着头皮强行解释节约时间,揪着阿尔弗雷德的耳朵把人塞进去。


“等等,我们开车不是那种开车,是为了活着,你们不要误会——嗷!”阿尔弗雷德还要解释方才的尴尬,被王耀狠狠掐了大腿,吃痛地在那对男女面前关门,扬长而去。


“草。”


车里还弥漫着那种潮湿暧昧的氛围,搞得阿尔弗雷德的心情也古怪了起来:“那什么,耀,你不觉得,我们……”


“想在读者面前开车直说。”王耀很直接。


“……喂、真、的好吗?”阿尔弗雷德红了耳朵结结巴巴地问。


“这篇文不行。换下篇才可以给你。”王耀爬起来在阿尔弗雷德嘴唇上浅浅一啄——阿尔弗雷德的痛苦瞬间在眉头堆积起来了,再看边上王耀狐狸一样狡猾的笑,浑身上下都痒得很。


“给我等着,等会看我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能不能别笑了啊!”


好的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去哪里避难才能彻底甩开尾随的警车,附近有没有什么熟人之类的……


阿尔弗雷德似乎是有些不情愿地想到了附近一个地方。看起来是会让他很头疼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


“我哥亚瑟家。”阿尔弗雷德皱眉道,“该死,为什么偏偏住这边的是他?你注意点,他可能对我态度不会很好,之前他老骂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王耀此时刚好嗤笑出声,阿尔弗雷德似乎觉得这声笑很伤自尊心,毛手毛脚抓过王耀的手来,微微有些发脾气撒娇要安慰的意思来,王耀狠狠把身上人用指头怼了一把。


“你的意思是他会找你茬,我不要信他的话不要离开你,不是这个意思吗?”王耀愈发觉得怪可爱的,愈是止不住地笑,而边上阿尔弗雷德的脑袋已经因为发烧低得不能再低,再低就要起来咬人脖子了。


也许他真的不待见我们。王耀思考道。


对劫匪这种身份的人,估计是能避则避了,但是至少作为亲人的话,还能说几句好话……吧?


王耀设想过很多见家长的场景,他很担心自己会被人贬低,尤其是以现在的这种身份。阿尔弗雷德一路上一直叫他往好的方向去想,不要多虑,但是难免王耀还是会担心得很多,直到人到了门口了,还是紧张得不行。


“是你们啊。”亚瑟却异常平静地看着眼前两个人。


阿尔弗雷德预备和亚瑟打一个热情的招呼,但是回复他的只是一句:“请不要误会我的态度——我并不欢迎你们。允许你们住下,只是因为我要离开这里了。而且我希望你已经考虑过我的建议了,阿尔弗。”


“什么建议?”阿尔弗雷德笑道。


“当然是自首,不要装傻。”亚瑟直接略过王耀,阴阴瞪了阿尔弗雷德一眼。


“……进来吧。”


是马修,阿尔弗雷德他亲弟弟,他有些生怯怯走到两人前摆好桌上的长明烛和晚餐,向阿尔弗雷德点点头。


亚瑟干脆利落地自房间里拎了一个公文包,估计是准备了已经很久的,出来的时候和马修道别。但是对阿尔弗雷德和王耀,他看都不看一眼就直接开门走了,好像根本不存在这两个人一般。通常来说这很不礼貌,虽然可以不在意,但现在王耀觉得这桌东西就是卖相再好,再奢侈的山珍海味都咽不下去。


哦。王耀神情有些恍惚,被人完全忽视,说明这是从根本上被否认了。他不能把内心的难过声张出去,只是心烦意乱地翻阅桌上的一本诗集。夹有干枯树叶的其中一页的角落居然同时有两个人的笔记。


他看到的是,亚瑟曾在他那簿诗集的左上角写的一句“我常阻止自己陷入愤怒,只因它能将一个男人撕碎回无数个男孩”,当时阿尔弗雷德还在少年时看到这句,曾不知愁滋味地添了一笔:“无须烦恼,无奈又能将无数个男孩粘贴回一个满身裂缝的男人。”


亚瑟到阿尔弗雷德的差距,差不多便是男人到男孩的距离。但非要说真的,阿尔弗雷德甚至比亚瑟懂得更多,他可以说是兼具了两者的特质,毕竟亚瑟已经青春不再。


阿尔弗雷德常说亚瑟和他母亲一样,是那种老式的人。王耀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阿尔弗雷德就是会不顾自己在葬礼上穿着丧服就和白瑞德起舞的斯嘉丽,冲破一切框架的想要争分夺秒的支配欲。但是亚瑟内心没有这种年轻带予他的澎湃,他已经熄灭了。


“话说,你有没有觉得,亚瑟似乎有点讨厌我?”王耀无声地问阿尔弗雷德。自信一点,把似乎和有点去掉。


“我不知道,你之前我从来没有带任何别的人来见过他和马修。我也是第一次,不确定他那个脸色是什么意思。”阿尔弗雷德的回答显得有些不靠谱。


其实阿尔弗雷德非常清楚,亚瑟因为知道了他们那些轶事,现在恨不得第二天就坐渡轮横跨大西洋回他的大不列颠,跟阿尔弗雷德老死不相往来。


王耀第一次对他们两个人的恋情有了岌岌可危即将破裂的不祥感——“不被祝福”这四个字终于被确认死死烙在他们关系的锁链上。但在心情低落下去之前,阿尔弗雷德先握紧了他的手:本来在跳上贼船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不再关心俗世眼光的打算,还怕这一套么?


“就他也想拆散我们,挺天真的。”阿尔弗雷德的蓝眼睛里晦暗不明,脸上却还是笑着,好似是故意做给王耀看一样。


王耀突然发现,他似乎从没有看见过阿尔弗雷德心情不好的样子。或者阿尔弗雷德就算是极度悲伤的时候,也习惯了以笑示人,只是他把自己的裂痕藏得很深而已。


一定不少人羡慕阿尔弗雷德活得没有别人那样累。他不需要关心所有人的感受,只对在意的对象体察入微,喜欢与厌恶可以直白地说出口,不用被任何事物牵扯,自在得很。当然羡慕的人里包括王耀。


那些山盟海誓甜言蜜语阿尔弗雷德也完全都有资格张口就来,因为在王耀心里,阿尔弗雷德那性子不是在开玩笑,还真能做得到。连陪着王耀一路到死这种情话都是较次级别的了——也说得通,他们不是去世,就是在去世的路上。


一般正常逻辑情话分两种,一种叫空头支票,一种叫究极腻罐。


而他俩的情景按正常逻辑上演的情话也分两种,一种叫白开水废话文学,一种叫地狱笑话。还偏偏一向两者兼得,……或许是天意。


但阿尔弗雷德不轻易给王耀口头的承诺,因为在这样稳定性极低未来极晦暗的关系上,他不能满足王耀的东西其实有太多。可能王耀不能体察到阿尔弗雷德行为上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是为了尽可能不让他失望。


而如今亚瑟的态度也让阿尔弗雷德感到不安。他恐惧一切会动摇自己和王耀关系的因素,危机可不仅仅是表现在生死交界的,还有自内心攻破的。


阿尔弗雷德知道,不日警察还是会找上他们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会有人举报他们的地点,即便在亚瑟的房子下也待不久,和其他的房子和车一样用了不两天就要立刻丢掉。他敏感地察觉到王耀心情的失落,没几天就把人带走了。




04


遭到冷遇的让他们各自感到痛苦的,倒也不止阿尔弗雷德这一方。这次是发生在一次两人计划的大型银行案成功后,全城轰动,两人一路狂奔,日夜兼程连换了好几辆车,轮胎都开坏了几次,连逃三个州才敢歇歇。


这时候看着驶过的各大景致,直到整道红色的桥都通过去了,王耀才后知后觉刚刚那道桥原来是金门大桥,突然扒上驾驶座说,等等,我们到旧金山了?


旧金山是在王耀来美国以后安置王嘉龙他们的城市。王耀对这个城市的名字难免听力敏锐。


“你该不会……想念他们了?”心细的阿尔弗雷德知道怎么一回事,于是问。


王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要不去看看他们?”


阿尔弗雷德向来体谅人,于是油门踩下,说走就走了。王耀也都对此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但是眉眼里可见的有期待的情愫在,阿尔弗雷德是捕捉得到的。


“我来介绍吧,这位是——”


不几片刻,阿尔弗雷德被王耀拉着向门里的人解释时,就被半路打断。


“不用介绍。”王嘉龙微微对着王耀颔首,“杀人越货时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到连化名都不用,你们两个的大名早就成了地方报刊上的常客。所以这应该就是那位跟你一起鬼混的琼斯先生了,是吧。”


“嘉龙。至少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拜托……对他尊重一点。”王耀的神情正在肉眼可见地被动变得难堪。


“你的面子?……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一个任性抛下家人去犯罪的家伙,回来会带来祝福还是灾难,自己不会掂量清楚么,王耀?”


王耀不语,只皱了眉。


“不过。为什么从来不回来,怎么突然现在想着要回家?看来是把我还有濠镜晓梅抛下自己一人快活去了,你有点东西。”王嘉龙突然笑了起来,“我还说呢,成日里某人脑子里装着的都是那么不负责任不切实际的天马行空,好了平时对家里不理不睬,要命了拉我跟你一起挨刀。真好笑,当我谁啊,跟你有关系吗?”


“嘉龙……”王耀叫道。


“好,你也别来找我。大不了就当没你这个哥。”王嘉龙把门砰地关上。


“……抱歉,阿尔弗。”沉默半晌,也没想到这跟亚瑟的结局是殊途同归的王耀扭头看向阿尔弗雷德。


“总不能来都来了,今天晚上还睡街头吧。”两人面面相觑。


“唉。”是王濠镜叹着气把门重新开了,“进来吧二位。你也看到了,嘉龙就这脾气,琼斯先生还请见谅。”


屋子里还传来王嘉龙的喊声:“不要放他们进来!谁让你放进来的!”


“你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连晓梅都没有说什么,我们家的脸都给你丢光了!”濠镜怨道,回头把外面两人接进来,“实在抱歉,大哥,还有这位先生,礼节不周了……”


“你都看到了。”王耀的声音很轻。


阿尔弗雷德看看王耀,再看看他家里乱七八糟的状况,终于也还是叹气。


搞得好像王耀是个外人似的。——毕竟如今王耀的身份并不光荣。


“说吧,找不到庇护所了才来的?”王嘉龙冷冰冰看着桌前两人。此时此刻二人,尤其阿尔弗雷德感受到的排斥非常强烈。


“你要这样想也没有问题。”王耀的语气也有些生硬。


“呦,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王嘉龙突觉好笑道。


如果按常规,王耀应该拉着王嘉龙的手笑脸相迎说:“我们俩嘛谁跟谁呀,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但是王耀连这都不肯,这令王嘉龙更生气。


“我自知并没有麻烦你的底气。如非事出无奈,我也绝不愿意做这种要寄人篱下的事情。你要不愿意,我也可以立即走人。”王耀的态度冷冰冰地,完全不是像对一个亲自养了多年的亲弟弟的模样。


王耀只是在想,人为什么总是只记得别人的不好,从而就把以往所有的好都撇得一干二净。不得不说他家中几个弟妹,王嘉龙就是他最讨厌的一个——而他没有理由斥责。在他最后选择了阿尔弗雷德这件事上,他根本不后悔,而对他们依旧留有愧疚。


但并不代表王嘉龙能够决定他的人生。


“王耀你玩够了没有?如果玩够了,就跟这家伙分手,回来。”王嘉龙总算还是忍不住说道,“如果是为了追求刺激,何必做到这一地步,既然已经体验过,就该浪子回头,回到正轨了。”


阿尔弗雷德刚想反驳分手他妈是不可能的,但是忽然意识到这次的选择权都在王耀手里。王耀还有退路,但他并没有替王耀选择的权利。他看向王耀,而王耀并没有看向他。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正话藏着不讲。”王耀突然嘲讽地笑了,“如果不想跟我搭扯上关系就直说,我一定不会回来的,就是死我都不会。”


“只是……能不能至少学会去理解我的动机,再想想自己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非常冒犯人。正如我给过你许多去理解我的机会,你都不曾抓住,但我从来没有劝过你。你也至少不要自以为是地站在制高点来俯视我,真的幼稚,嘉龙。”


说着,王耀的眉头染上了几丝悲凉。然而王嘉龙最见不得人用这种看他可悲的眼神让自己感觉被人瞧不起,差一点就要情绪失控把两个人赶出去,狠狠压住怒火说:“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想跟你搭关系……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那行,你就这样想,我就这个意思,行了吧!满意了吧!”


然后赌气火冲冲地大力踹开房门,再狠狠“砰”地踹上,就当是踹了王耀脸一样,把自己关在里面,最后一击是自己出手,就仿佛是自己赢了一样让他又有报复意味地得意起来。


王耀心情并不好。


“阿尔弗,在这里待最多两天就走吧,不久留了。”王耀看看阿尔弗雷德,面色有些苍白,“这两天,要辛苦你忍着了。这里……不是去处。”


中午一直到天黑,都不见王嘉龙从房间里出来。晓梅去催了好几回,连鸡毛掸子都找出来,也赶不出来。


直到快熄灯,王濠镜轻轻叩了门。


“出来吧。会客厅里没有人了,你也不用躲着,看你把大家都搞得那么难堪。”


“别来烦我。”里面传出王嘉龙愠怒的声音。


“我知道你放不下哥之前对你的态度,你觉得他本来不该对你这般,对吧。”王濠镜劝道。


“你们都在为他说话。就我一个不是亲生的而已,呵呵。”


“嘉龙,为什么不能想想你的话对他的伤害有多大?那么大了,至少学会换位思考,不要总是一上来就给人臭脸。哥为什么不愿意回来什么原因你难道不清楚?你从来没有摆出一副接纳过他的样子。”


“怎么,难道要我就这样放过他不负责任把我们几个都丢下的事情?你要我怎么原谅他那时竟然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嘉龙。”濠镜对王嘉龙喊道,“甭钻牛角尖了……既然哥要去做他想做的事,就放咱哥去吧,要拦着咱也拦不住的。”


“……反正已经整整两年没有见过一面了,现在他来了也不是特地为我们来的,走了也一定是那么快就走了。”王嘉龙依旧闷着闭门道,“我实在是没见过这么自私自利的人……”


“你知道么,哥在启程前还是一直给家里寄支票,可见他一直放不下我们。”濠镜苦涩一笑,“本来哥拉扯我们到弱冠之年就没有义务再理会了。现在家里还有晓梅……哥那是信得过你我已经可以照顾好家里大小琐事了,倘是哪遭出事了,没了他我们还能好好的,他若是知道也高兴不是吗?”


“……要是这样,好好活着他不好吗,找死做什么?……”


“这才是没人理解他的因由么。……倒好,兴许是尚且没有为自己活一场的机会罢。”濠镜仰头道,“哥不希望有人挂念的话,那就好好过自己的。”


“自作孽不可活。”到底指间狠攥一把香灰,又无可奈何松却,只有洋洋洒洒地飞了一屋烟尘斗乱,晓梅回头见要爬上梁扫灰又会骂的。


王濠镜知道嘉龙虽是豆腐心刀子嘴,心里总还是想要有个大哥哥在家里,可以让自己做一回孩子,不要让他担着家里的压力。嘉龙并不真的恨过谁,只是王耀放手离去毕竟让他横生怨气,不怪他。


但是,最难过的只不过是,王耀从来不把他们所在的地方当成他随时可以投靠安居的去处。他的疏离也让家里人都赌气了好久,直到自己承担起王耀当年交接给他们的责任以后,王嘉龙才知道,曾因他们哭闹着让王耀撒不开手的“家”,从来都不能成为他的归宿。


但王耀在信里告诉他,这绝非是逃避生活。也许需要很久很久以后,你走过了千里路,阅过万卷书,才会突然醒悟。


“就当我们这十几年走来的故事是最好的缘分,别时也不要难过,因为我更明白它于我而言的意义……只要尽力把最好的时刻延长到永远吧。无论用什么方式,在心里铭记,或是延续一种生存的方式,为了片刻须臾,能得一时是一时,我都将竭力而为。或许以后你会懂我的。”


“只是,告诉濠镜和晓梅,不要再问我还会不会回来了。没有意义。”


而这便是王耀所说的,他启程寻求的意义了。王嘉龙是不能理解的。因对王耀的怨怼,王耀读过所有的那些书和学术阐说,他从来不肯碰。王耀所解释的一切,他从来听不进耳。但那或许是在王耀可能一去不复返以后无法再与他交流时,去了解他兄长的最后一架桥梁了。



王耀借宿两日后某日清晨,晓梅来找大哥的时候,发现两个人都不见,包括庭院里那辆小汽车。“大哥呢?”晓梅去敲嘉龙的门,“方要唤大家去用早餐,也顺着去寻大哥和那金发大哥哥的里间了……没人。他们在哪呢?”


“嗯——可能,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给你买很好吃的糖果吃,就是那种圣诞节的时候你在零售店门口很馋的水果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


“有大哥以前在北平那时候瞒着姆妈给我们的那几块茯苓糕甜吗?”


王嘉龙想起北平那时的王耀就不常回家,成日里净在书堆里看什么卢梭雪莱叶赛宁的,翻了几页净是洋文,不知讲的什么,新刊杂志上净是“自由民主进步科学……”后来王耀又在外头追风赶雨,不知道他嘴间念念有词什么,想的又是什么。再后来拖家避难去美国的时候,作为亲弟弟也不能理解自己哥哥的一些奇怪的固执之处。


大约是十几年前正巧是那他娘的新文化运动,打那时自有印象起王耀跟他们弟妹几个的想法就不一样。家中长辈总斥责王耀说,四书五经不钻研却好习洋夷,流连忘返折了根本长大以后定没出息,最后也渐渐分道扬镳……


那时候,他也许是有羡慕过王耀的自我的,但是想要追赶上去时,王耀已经走得太远。本来这个家就不曾认可过王耀,有什么资格央他回来去认可他们。


“那自然是……的……”王嘉龙想着跟着到了门口,看着路面上远去的车辙。是什么时候走的,去了何处,谁也不知道。是王耀怕在此地落脚久了还连累人,或许。


“有多甜呢?”


“当然是与淮南的青梅一般酸,还与江北的山楂一般甜喽……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我还有你嘉龙哥哥也很想尝尝啊,只是这年头——唉,不过是大哥带的糖的话,倒也可盼一盼的……”濠镜把晓梅哄走道。


但他清楚,自这一次将王耀亲手推走以后,可能也就是……一辈子都再也盼不上的那种了。




05


这是一道杉树林,沿路种了一排,以外就是青黄参半的原野。


王耀伫立在此便是一道用老式拍立得洗出的黑白硬像,神情些许模糊着,翘首远望着。


阿尔弗雷德说他也曾有一辆老旧的绿皮卡车,原本可载他们跨遍万里无人烟的荒野,他正了正牛仔帽,看王耀似是神游,夹着烟卷用眼神示意王耀可要借火,王耀别开头。


“西部小酒吧里的老伙计会听来者的英语口音,若半掺其他口音就会被一通乱宰。”阿尔轻声道,“所以若是半路遇上了一处,还是我请这客。”


都已经一直“我们”挂在嘴边了,还说什么请客,阿尔弗雷德。


王耀说他的父亲也有和阿尔那样的老卡车,齿轮会在傍晚的金辉下闪光。此刻看那太阳坠了下去,在这终日无雨荒凉无际的野外,什么也不想入口只因觉得太干燥,野鸟唤了凄清的一两声——


他想起为何哈代会想说这样的话了——“我倒也不悲伤,只是想放声大哭一场。”不,这样的场景也是好的,因为阿尔弗雷德会仅是因着这个看似死气沉沉的地带就想起杰克伦敦,曾经还教他的本性归于逐渐自繁华间所谓的人性进化中挣脱出来的血液的影子,而今确乎已经不再有人会提起。


王耀望着日落恍惚了好一会,徐徐对阿尔弗雷德道:“我们回去吧,阿尔弗。”


“回哪里去?”


回哪里去?回家?……如今他们没有家。那不时被他们替换的用来过夜的小汽车都比自己亲人所居的房子更像家。


“其实我也不想回去。”王耀慢慢地吐字,“其实先前我写信给嘉龙告诉他我们在做什么的时候,他说他讨厌你。他说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让我换一个名字继续正常生活,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变得不像他认识的大哥,变得如此偏执,所作所为惊世骇俗,他恳求我赶紧住手停下来,不要越陷越深。”


“否则呢?他会举报我们的地点吗?”阿尔弗雷德说,“再说,亚瑟也强烈反对我们在一起,马修倒是无所谓……”


“嘉龙说你不是好人。”王耀呵了一声,“我都知道。我还在想,至少在还活着的时候得看见他们搬离这里去欧洲,就是回不去中国,也不要回到美国来了……我心知肚明,如今这两处不过都是地狱,而除了这两处我早已走投无路。所以他们拒绝我也是自然。”


“……亚瑟还说我一个人铤而走险不够,还带个同伙沆瀣一气呢,要是再这样下去,如果牵累到他,他会不惜大义灭亲,亲手结果了我。”阿尔弗雷德说,“自从我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后,这家伙可巴不得他跟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他们不是反对我们在一起,是反对我们过这样的生活。因为跟不上我们的脚步,就希望我们停下来。”王耀叹息,“但是如果不是靠着这同样的活法,他们以为我们还可能走下去?”


否则,还能怎么走。


停下?王耀不是没有想过,他也希望停下,但是……


王耀其实向来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何处。若是他属于他的故土,可他的精神沾染过的却是美国式的思考方式。若他属于美利坚,他的肤色他的黑发都在告诉他他是此地的异类,他甚至也不是混血儿——他还是在符号意义上的中国人。也许是他自己的灵魂不认可自己所谓同胞,也许是他的精神错位给了他冲破固式阶层的机遇,然他一生都在寻求一种群体性的认同,但是并没有哪一个氛围愿意给予他文化上的包容。


倘若是有任何一处给予他怀抱予他召唤,他明明可以很好地应和的,但是尘世对各处的固式印象已经把王耀的思想与身份撕裂了开来,他处处都在不合常理的位置,他理应是要自世上消失的……故自开始以来,王耀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哪一类人,他应该和谁待在一起,与谁一起才是“正确”,甚至连自己的血亲都不愿再见面。


而在离开旧金山的那天晚上,阿尔弗雷德问起过为什么。


王耀当时是沉默的。而在阿尔弗雷德以为他拒绝回应的时候,王耀忽然又接上回答说:阿尔弗,记得吗?我说过的我那有过一辆车的父亲。


“我父亲他走之前常跟我们兄弟们几个说,好死不如赖活,活着最重要。可他这辈子为了生存,在人前死皮赖脸活得不像个人,反倒像条虫子。最后家道中落时,家中多少喜欢的陈物都留不住当去了,也赎不回。从此失了念想,死前那段时间跟死了也差不多了。


“……后来我发誓,这辈子我怎么活都不要活得跟他一样。任无论何处来的风带我走都好,只要不是和我见到的人们一样,出脚就踏入了坟地——那所谓的家,所谓的归属,既然知道我是鲜活的人,为何要将我葬于土下。我所以要逃,就是死于异乡也要逃出那坟土……”


再待离去,却发现自己早已孑然,没有归途了。


你……可还把这里当家吗?阿尔弗雷德问。


家的存在似乎对我不再有意义,……我注定是要走的。


说是那样说,为何语气里有如此多自厌式的沮丧和自嘲呢,王耀。阿尔弗雷德心想。


但明明,一开始处于灰色地带的王耀就是毫不犹豫跳上了阿尔弗雷德的车,在风里绝尘而去。真奇怪,一路上他获得的认同比他一辈子加起来的都要多,不用刻意改变自己,不用花大把的努力……说不上那是什么心情,阿尔弗雷德在的时候他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明明王耀最是渴望获得一个归宿,却一直将这种渴望隐藏起来。


只当他记得那一刻阿尔弗雷德来了——阿尔弗雷德仰起头望向他的蓝眼睛像是说,到我身边来吧,我的同类,我们就此逃走,永远也不必回来了。


那时的王耀,几乎要哭也似的笑了:


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回去。


但我要回去了。



“你没有故乡吗,耀?”阿尔弗雷德突然问。


“……怎会没有。”王耀笑笑,“我本来是觉着这美利坚好才来的,难道不是吗?打念学堂起我就能从书里窥见了整个寰球,从欧罗巴丝丝缕缕牵到我的故土啊。只靠白纸黑字是不能实在地体会到的,所以我不顾反对自己跑了来。但现在看来,就是这美利坚似乎也不怎么样,就是这个景况,这个……”


随后王耀直直地躺倒在草坪上带讽刺般地无泪号叫:“这个去他妈的时代!跑到哪里都是饥饿,贫困,失业,掠夺,于是才杀出来我们这样的无业游民。往后美利坚人提起三十年代,许是不堪回首罢。”


“不。”阿尔弗雷德点了一支雪茄,“我不知道这样的破日子会持续多久,但是……要等后来的美利坚人七老八十,他们最惦念的时光一定还是三十年代。”


“'因为我们同甘共苦。'——他们会这样说。”


“我们与他们不过一样的,同一个时代的人拥抱同样的痛苦……我们和他们的差别其实只在我们干了他们想干不敢干的事。就这样而已。”


“所以人们啊……请不要怪罪时代。”


“也不要怪罪我们。”


“并不是迷恋金钱所以追逐它们。而是因为这个时代的我们正是因为比任何人明白生命短暂,也许下一刻就会终结,……所以想要挣脱所有束缚,所以挥霍,所以燃烧,所以风华正茂的年纪就更应该及时行乐。为这人生没有第二回的箴言,我踏上这感悟'活着'的征程,狂欢式周游,即便这样的快乐,路上同行者亦是寥寥。”


“所以所谓这爱情,只不过是在人海里窥见了彼此,便知你的孤独就是我的孤独。”


“你定会了解我如同了解你自己一般,我一切喜怒与隐伤,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那片看似放浪形骸之下悲伤至极的孤独,所能交予的除你之外,四野以外空无一人。”


“也可以这样说:而今这万般诸事皆不如我意,不像你——”


“我爱你。”阿尔弗雷德忽然望着王耀说。


王耀并未多言。他说要说的都已经被阿尔弗雷德说尽了,还有什么可赘述的。


但是他知道还有一些,是阿尔弗雷德不曾说的,所以他也不会说:


无论生于什么时代,我们都是痛苦的。如果还会一直这样活下去,就是寿比千年,孤独也会延续下去。因为快乐只有一时,痛苦却是永恒的。有谁会愿意为了虚无缥缈的往后余生,让自己本就短暂的生命抛弃不可多得的快乐,去选择永无止境的痛苦?


于是我们毅然决然地丢下了原有他人艳羡的正常生活,丢下平坦度过一生的可能,飞蛾扑火般踏向狂欢的死亡。


明天就是枪林弹雨,就是退无可退的死路。我们已经没有明天。


王耀似乎并不害怕,他早就知道会有那一天,不过是时间问题。同样的,阿尔弗雷德应该也不会感到担心,好像已经把这个结局当作一种宿命,既然必死无疑,何不让自己身上一切细胞都燥热起来为所欲为。


古人知人生苦短,便道应垂名青史,要让后人记住就是人活着的意义。


但阿尔弗雷德一点都不在意有人记得,他内心那方人生意义让王耀看到的是不一样的活法,看上去如同路易十六一样哪怕死后洪水滔天,可就是这样的死得其所,何尝不是人们心底的愿属。


他不爱那些将未来写下保证书的口口声声的苦尽甘来。只愿看尽这人间繁华,冷清里来,风火而去。


没有明天又如何。至少我们有今天。


仿佛是在安慰自己一样地,王耀心想。若得今日酣畅淋漓,那么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也无怨无悔。既然生死皆已看透,就应把自己燃烧到极致,为常人之不能为,此后他们的死就是不可复刻的传说。


不用担忧任何将到来的,那不过都是应降临的。回看过去沙尘漫天,展望将来迷雾耽人,唯独这当下让一切尽收眼底。所以何不尽情享受这一时,丢却身上的束缚,既然无论怎样死去都是最好的……


王耀闭上眼吻了阿尔弗雷德。


黄昏将入归墟,而他们在落日的剪影里交缠难分,阿尔弗雷德灼热的吻密密印在王耀的脖颈,王耀身上件件衣物被他亲手除下,扑面袭来蒸腾的白热化本该就这样展开序幕,但王耀的大脑此刻正不合时宜地思考。


王耀不知以后会如何。


如若阿尔弗雷德向他问起,他定会迷茫,正如他不知为何未来那些女孩们皆甘愿为Bill Frisell的吉他弦声沉沦,他不知为何此时自己已经为阿尔弗雷德心碎,难道他不渴望生活么,生活与生存,明明是两样的……


他所渴望的是,一种超越“存在”的真实。那好比说是有这样一道水面,此岸的他们伸手试图企及那文明鸿沟的彼岸,若人类所能达到极乐的顶峰便是他们此时所攀,那么能否成为伸向触及星辰的桥梁,也未可知。


但是他们知道那是不能的,因为彼岸的星河已经逝去,霓虹终散,这浩瀚的太平洋则为承载一切人类文明映射的白纸,而这唯留给人类的这片倒影便是白纸上的图像与文字,错杂交织的呈相便为艺术……这片海水固然时刻拥抱你,却亲吻不得。波光瀫瀫上之所乘,云影天光和两个偶尔此间路过的灵魂,若无了敬畏的距离不甘远望,若擅擅然触碰,风来,就再也看不清了。


可这云烟如这历史的磨损一样,人或事的生命皆有尽时。


那么,请让我告诉你,当时我看到你第一眼在想着什么。“是你。无论这道生命的车轮何时坼裂,我前路的尽头皆是你。”


这一路奔驰于405州际公路,弹唱着潦倒的蓝调,托潘加海岸的潮声依旧在耳畔回响,梦间星云浩荡那是真的,王耀突然感到他因阿尔弗雷德理解了太多他不曾知晓的事物,他们在沙滩上放浪形骸地拉扯,你拥我抱狂奔摔倒在猛涨的海水里,烟云散去,他们和海星贝壳一起摊在滩上惘然望着徐徐月落冉冉日出,才知道生命又这样流逝了一整天。


爱他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阿尔弗雷德有时候是会心想,如果只是图新鲜的话,为何王耀还未抛弃他?而眼看王耀恣意着了他的手与他共舞,时常鱼水之欢间他能留意到对方眉心间并无拘谨皆是释然接受,阿尔心笑,这问题或许已不需要回答,所寻找的真实所居既是眼前——就用这般抵死缠绵来交代罢。


无论今夜何事将发生,何事会降临,我只愿与你欢愉。




06


旅程上很多可叙述的记忆画面都很碎片化。


快乐的事情总是容易被忘记,用一时丢一时,除了偶尔的炽热的三言两语能够经受考验,一般很难刻骨铭心,只有些许意象能够粘在梦里,就像死前的走马灯。


许多事物,是看得到但有时会刻意忽略的——在高墙屏障上粉刷留下的,红色的,触目惊心的大字,在反抗着贫穷和不公正的待遇,上街游行与暴动,街头饿得奄奄一息的流浪汉,天干物燥,日夜温差大得要了命。城市里行走过所见的种族歧视反而比乡下的更为严重,这些如夜间霓虹晃眼而过,每个人为了自己驻足不前,所以整个国度都无法迈步。


是已经三年,整整三年了。抢劫到谋杀,好像没有他们不曾干过的破事,确实是在有限的生命中成功臭名远扬了。不过比起劫匪的身份,他们更像是一路旅游看风景看风俗,只不过旅费是一路上的可怜虫们垫付的罢了。


他们很爱在路过附近的海滩驻足——没有人的固然好,有人在的更妙——有次阿尔弗雷德适逢其会,便有些醉意笑得深不见底地唱道,好似哪里来腰缠万贯游戏人生的玩咖:


“所有佛罗里达人都那么说……”


“所有哥伦比亚人都那么说……”


他们都说:呀,呦,我这里有些好东西给你。浪白海岸线的夏日艳阳下有点缀红樱桃的果酒,白铁枪支反光让人头晕,适合穿着吊带背心在沙滩上踉踉跄跄地晃悠,用吸管喝玻璃瓶装的橙色汽水,还有一群噬毒成瘾的狐朋狗友冲你招手,来么,来拍拖么?


阿尔弗雷德拉着王耀冲入这野蛮而优雅的狂欢里去,而这里皆是他们素未谋面的年轻的生面孔,夜晚的寂静要用热舞来驱赶,这种奇怪的融入感足以让所有人忘记上一刻的所有不快。日日如此,年年如此,永远如此。


这便是为何人们说,迈阿密的人们永世不死。


四舍五入,我们永世不死。


阿尔弗雷德低头对王耀坏笑着附耳道。


再四舍五入,我们的爱情永世不死。


是啊,美利坚就是这样永恒的国度……因为永恒只存在于电光火石的刹那。诗人弗罗斯特平静地说出了最绝望的一句话:“Nothing gold can stay.”没有任何美好可能不逝去。


同理,若言王耀他们在疯狂中不知疲倦,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也是突然有那么一天在逃离追杀的日常里,阿尔弗雷德开完最后一枪,身后的人头部中枪,倒下不再动弹。


大约是因为这仅是短暂的尘埃落定,但是这样的日子永无休止而感到痛苦,王耀突然忍不住从身后抱住他:“好了,停下来吧,就这样了……”


“我们停得下来吗?”阿尔弗雷德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地怔怔问道。他为王耀扣下扳机的动作都快刻入了肌肉记忆,但是现在似乎又要解放了,握着手枪的手指罕见地开始颤抖起来。


“我们还是人,不是没有良知的杀人机器,现在这样的生活,已经是过犹不及了。……就这样吧,反正已经出生入死无数次,这次一定还能跑走的,还能重新开始……”


“你一直是害怕的。我知道,……”阿尔弗雷德也渐渐开始有些发抖,他何尝不害怕。


因为只有他知道,王耀其实一直想回去看看王嘉龙他们,但是他不再被欢迎以后——也只有阿尔弗雷德知道,远不如表面那么镇定的王耀突然崩溃在车后座,因为再无归路的恐惧哭了多久。阿尔弗雷德不敢告诉王耀,自己内心恐惧与迷茫的深渊也完全不亚于他,正因为是彼此的救命稻草,才能紧攥着彼此一起逃避现有似乎再也不能解决的问题。


若不是阿尔弗雷德真的足够爱他,他怎么可能当时就留下能重新给王耀一个家的承诺。从此王耀才能足够潇洒地抛弃过去所有人与事,跟着他天涯海角。


再回去,再卸下他们的劫匪岁月,换上与普通人一样的面皮,真的还能做得到么?


“如果,要是能有这个如果。”


“如果?”


王耀嘲讽地笑,像在笑阿尔弗雷德也像笑自己。这样带着讽意的笑阿尔弗雷德听过太多次了,越笑越见底,越是显露出其下愈深的绝望来。


“如果你想,我可以带你逃到所有人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到那个时候,我们从头来过也不迟。”阿尔弗雷德转身来把王耀的脑袋放在颈间,安慰似的说道,“那时候我们还能重新规划安定下来的未来,……也不是没有希望。”


如何逃跑,如何洗清他们的罪过,换一个姓名,怎样藏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然后就像普通人一样过平凡而幸福的生活,这样对两个劫匪本来不屑去做的事情,突然变得奢侈且可望不可即以后。……王耀在阿尔弗雷德的肩头哭得一塌糊涂。


王耀不确定自己是否值得,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去争。在阿尔弗雷德告诉他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时候,那新闻报纸上所谓的刽子手,却是他的爱人,如今他露出了孩子一样憧憬的亮光,那其间的残忍之处叫阿尔弗雷德都有些于心不忍。


所以一如以往王耀想要他去抢银行一样,王耀说什么他都要为他做到,就为了他们此刻同样的心情同样的渴望。


阿尔弗雷德慎重地给马修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和王耀的打算,他们打算重新回到正轨。他知道亚瑟是不会再见自己了,因为亚瑟巴不得跟他们两个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王耀知道这样的选择还是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在。而阿尔弗雷德自始至终都在为自己不能为王耀做到更好而伤透了心,此时见了王耀的泪水,忽然感觉自己才是将他卷进来的罪魁祸首一样,王耀总是会告诉他他是自愿的是自愿的,也无法平息阿尔弗雷德那丝内疚。


只有彼此了。


如果只有重启,才能一直走下去,……


所以这一次的上路与先前的都不同,好似眼前草木焕然一新,风里的阴霾都化成快活的气息,以往有些自暴自弃自取绝路的情绪换成异常积极的,跳动着雀跃期待的氛围。


阿尔弗雷德告诉王耀,他说好和马修见过一面,就和王耀远走高飞了。王耀在后面的笑声还是往常一样放荡,可是阿尔弗雷德此刻心情就是好得不能再好,一听王耀笑就激动得开不动车要爬到后面去吻他,脑子里全是对未来各种美好的描画,就稀里糊涂笑成一片。


开玩笑的,路还是要赶的。


“嘿!嘿,看这里!”终于在山路的拐弯处,有个渐近的人影兴奋地冲他们挥手,“兄弟们,停下来可以歇歇了,是我!”


“啊!”阿尔弗雷德如同夜航时望见灯塔一样眼睛亮起来,回头喊王耀,“是马修,他来跟我们接头了!”正好迎上王耀咬了一口丢给他的苹果,马上嘴里被塞了食物口齿不清,王耀还是欢快地揽着人的脖子搞得阿尔弗雷德不能专心开车,又是开得东倒西歪冲撞到目的地的草坪上。


马修边上停着他的大型灰色运货卡车,戴上皮手套正打算把他们车里的皮箱子拎下来。


“我说二位,跑了几十公里也该歇歇脚了。过会就上我家边上那里的咖啡馆吧,……”马修转身正准备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什物都丢上货车,阿尔弗雷德刚从车上下来要搭把手,歪头盯了他弟弟一会儿,哼地笑了一声。


“好,总算安全了。耀,你可以下来了——”他转头对刚刚打开车门仪式一样隆重慢慢吞吞的王耀说。


“扑棱”“啪啦”,是鸟雀受惊扑扇翅膀的声音。


阿尔弗雷德仰头看着它们突然滑翔直冲云霄,此时天气正好,似乎并无异常。凭往常经验逃过无数劫难的阿尔弗雷德此时突然感到太阳穴在跳。


不需要回头,大概王耀也已经料到是怎么回事了——是埋伏。


马修嗅到不好的气息,四处张望一番突然看到草丛里一处黑亮的金属光泽,心中大叫不好,抛下手里的东西就扑入草里趴进大货车底下——而阿尔弗雷德和王耀可就没有那么好运,王耀来不及关上他的副驾驶车门,阿尔弗雷德还来不及跑回到王耀身边,还没做出任何动作就知道什么都来不及了。


下一瞬,紫罗兰如枪支,玫瑰如火光,盛放于他全身。更有血色迸放似昙花一现,因为下一刻王耀自己也将被子弹射穿心口,在轰鸣的洗礼中车身最终皆是坑坑洼洼的伤痕一如他们的身躯,车窗玻璃上补满稀碎裂痕终于彻底爆破。


阿尔弗雷德倒下的前一刻就似有预兆地看向王耀的眼睛,两人如往常一样相视一笑,没有抗拒,没有懊悔,甚至带有几丝对未来的期冀,就这样赴向惨烈的死亡——


接下来那两具躯体被高频扫射冲击得在地上前后地抖动,等待长达整整一分钟长酷刑般的弹雨停歇,阿尔弗雷德的尸体被最后一个子弹打翻了过去再也没有动弹,王耀那满是弹孔的手臂终于毫无生气地自打开的车门里落下去。


尘嚣寂去,雾霭亦逝。


两个大盗的传奇,就此终结了。


……


……


其实在过去了整整三年狂欢以后的某个夜晚,那时他们距离死亡的降临已经极其薄近,而王耀想起他们旅程的开始竟然只是启于自己和阿尔弗雷德的一时起意,依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看久了那对蓝眼睛,常觉得阿尔弗雷德眼里的黑暗似讽刺的浮华,而深夜里这对眼睛染上的欲火如能将钻石烘烤做雪水的焰苗。


他睡眠间几指依然不能离开枕边的手枪。王耀知道他三年来一定未曾沉睡,只要稍微在他耳边吹气,阿尔弗雷德就会警觉地清醒过来,但王耀不曾这样做过,因为阿尔弗雷德也不会在没什么大事发生时趁他睡着叫醒他,而长期的亢奋与疯狂也一定让阿尔弗雷德感到疲倦了吧。


当然有时因为连夜的奔逃,两个人都不得不面临熬夜导致的头痛,还包括过度纵欲的后遗症,但是这样持续下去成为了一种习惯后,眼冒金星倒也成了另类的华丽的眩晕,一瓶好酒一阵凉风就可以把人推倒,好不快活。


也许阿尔弗雷德记得王耀说过,他心中的天堂是什么样的。如他内心世界倒立的模样,地狱就是补满名为希望反光的泥淖,天堂则是罪恶让天真迷失之处,它一点也不纯洁,反是混沌的,只有一条弦清晰——你只知道没有人能夺去你的神志与自我。


因为他们的生活就好像每一步踏在电影的胶片上,他们的经历,音容笑貌,恍似现实都在效仿艺术。烟雾四起,粉墨登场,不知梦醒,甘之如饴。但长醉不起是不可能的,没有梦是不会醒的。在回忆起他们经历的一切时,王耀总觉自己像是在给阿尔弗雷德一个人写信似的,哪哪都是阿尔弗雷德那副自由不羁的模样。


——古式唱片机像是你的风格,阿尔弗雷德,就这样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公路上风驰电掣,伴随着皮肤上反光的暖阳,你金发间有风的样子,笑起来有时让我感觉是个男人,有时又感到还只是个孩子。你口中哼着的那些蹩脚调儿一百年以后的人们都不会再听,但你要告诉我“写这歌的那家伙真他妈的会唱”,我会毫不犹疑地笑着应和的,阿尔弗雷德。


而此时,我会在心窃想:“这家伙真他妈的是个典型的美国人。”每当他将我抱住大笑着转了好几圈——两个人都转到晕倒在地上,我还要趴在他身上好久才能缓过来……实属于甜蜜的眩晕,仿佛我还是个孩子一样死死箍在怀里,那爱我的样子分明还得是一个大男孩。


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你喜欢时时刻刻精致打点自己,从不邋遢,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打领带出来,仿佛每时每刻准备赴宴,保证自己死的时候都能保持气质。为自己那样骄傲那样自负的一个人,总让人心想,你的心跳当是引擎打做的鼓点,否则为何总会让人感到强烈的共振?故很高兴在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并未如我恐惧的一般选择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我的心意,而是直接当面揭穿。


遇见阿尔弗雷德应该说得上是至幸。王耀想。


阿尔弗雷德在教会王耀开枪以后,王耀也曾在五金店里顺了一把猎枪,瞄星对准阿尔弗雷德的心脏,阿尔弗雷德那家伙故作担惊受怕后仰举起手的样子。小孩过家家他也愿意陪着玩。玩得很开心,当时王耀笑得很欢。


即便如此,阿尔弗雷德从未让王耀亲手杀过一个人,说不上为什么,总还是隐隐像是不希望王耀为了寻求他的方向的路上承受手染鲜血这样沉重代价的心情。王耀已经接手了多一份来自阿尔弗雷德给予的“希望”,那份天真是不应受死去的怨灵在夜间烦扰的。所以向来他坚持自己动手罢。


背着警方通缉的生活度日如年,可能够让他们两个孩子一样在草垛下嬉戏的时光奔似逸马。三年太快,一眨眼,一天一年一辈子,一个世纪就突然过去了。正如二十世纪的人是怎样忘记十九世纪的那样,轮到新一个时代的人来把他们忘记。正如最伟大的好莱坞电影从未被拍出,最伟大的爱情已不复踪迹。


二十一世纪的人是没有深情的一代人。


何来爱情之说。


阿尔弗雷德依旧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的母亲的相片被做成项链,一如悉数往事挂在他的项间,用细绳吊着,合着盖子的模样是一块老贵族会用的精致怀表。与他母亲一样金发与蓝眼,但是容貌已经古旧。


天总是很蓝。


靠近太平洋的天总是这样的,脱离黑白的忧郁渲染了新色一样对视网膜强烈的冲击,饱和度高得离奇。


在叛逆的摇滚时代来临之前,没有人知道古典管弦乐之外如何表达一种行为的核心观念。但阿尔弗雷德和王耀如果在那个时代将是那种摇滚明星的groupie,可以为了共鸣的音乐献上所有,心,身体或是信仰,还将毫无羞赧地四处宣告。就是喜欢的诗人即便过了百年也可以与之精神恋爱,而夏威夷吉他引出电吉他的发明的时景尚且未到,所以人们觉得他们是疯子,怎么会有人爱上一种逝去或本就不存在的情调。


只能说这种错位要怪他们生得太早了,至少早了三十年。荒诞,未来,存在,表现,颓废,迷惘,皆未到时候。他们生不得其所。


又好像生得太晚,他们注定生于一切现代文明奠基已定的时代,所有的政体上的过失都预先被谅解,所以许多事物的意义都被过度诠释,天才塑造的框架使英雄注定无法再诞生。


于是那未来的摇滚,潦倒,歇斯底里,叫嚣着性自由的现代,反而如同一个未经积淀就揠苗助长而成的无法满足欲望的任性幼稚的孩子,他们自工业文明的尾声挣扎着撕开文明的裂口来,唱出这人类的个人主义最后的挽歌——


——“阿尔弗,我们的明天是不是就在那座山的后头?”那时王耀指着州际边境的那道山岭笑道。


“谁知道,过去看看不就好了。”阿尔弗雷德笑,“你害怕它吗?”


“当然害怕……”王耀直直望着前方喃喃,“不过总有一天,也许当我们跨过这道山脉,何时风带走了我们,何时明天就会到来。”


“若是人所有想要见到的在明天就能见到,再是面对怎样可怕的前方,就看做是再度受洗,也许很困难也许很美好……却总不至于被亢奋冲昏头脑,忘记我们本就是悲伤的子嗣。我们只是抱有将一瞬的快乐尽可能延长到极致的天真愿望。”


“那么明日之后,我们何去何从呢,阿尔弗?”


“明日之后?……谁在乎呢。”


就这样无畏地漂泊着便是了,便是了——山脉的尽头依旧是山,海洋的尽头依旧是海,明日的尽头也仍还是明天,他们永远都不可能达到那个终点,触及那片真实。只有逆行的驰骋从未中止,只因结局皆是头破血流的惨死,那个时代没有人有勇气去对他们进行模仿,亦没有人能理解他们的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在想。”他说。


“如果再来一次,我或许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放肆了。所有人老是在留有余地的时候不愿意放纵自己……就这样错过了大好时光,多可惜。”


但是就这样吧,混淆视线的途雾,王耀舒开双臂与风持续撞击,高速气流使他几乎睁不开眼睛。路过全世界凋零的繁华,享受过所有能够尝试的快感,还依旧在庞然的景致里感到自身的渺然。再怎么说,命运在日落的面前是怎样地避无可避啊。


而阿尔弗雷德看着王耀的最后一眼却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显然已经来不及奔回他身边,他也许想说,“啊,这便是……”连吐出这几个字的换气时间都已经没有,他们早挥霍干净了所有气运与余光。


还是以往一样,连最后一眼对视都带着超越死亡的悸动。如果当时能伸手说句什么,他该说些什么好,自始至终……就在他抬头望见阁楼上的王耀影子的时候,也是带着同样的悸动的他,当时其实想对王耀说什么……


一直以来本就不只是王耀一个人想要跟随他的事情,而是他不想王耀离开他,他爱王耀爱得时时刻刻患得患失恐惧会失去他。要是王耀来,必然要成为他的精神依赖的全部,必然要一直要死死捉住他才是。但是这样险象环生的生活注定了他们二人分合的选择权都在王耀手里,不知道该感谢他一直留下,还是……


啊。他想到了。这不是两个劫匪的亡途,而是一道从未有人踏上的旅行……那么在枪声警笛中出生入死便是他们用彼此一路上甜言蜜语织成的蜜月旅行,而这死亡的结局,便是他们的婚礼。


是的,那分毫无错。他们的婚礼是举国轰动,名声大噪,无人不知他们的威名,皆赶来参加那场独一无二的仪式——两人并排的尸体盖上白布,其下的面孔早就惨不忍睹。没有谩骂的声音,没有向他们的尸体扔锅碗瓢盆皮鞋或者是腐烂的水果菜叶,所有人只为瞻仰两位名盗的遗容。但也没什么可看,没有一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能富有到可以免费为他们两个的死亡锦上添花,除了身上总计176个弹孔,死时的难舍难分,也没有什么奇特。只有那些杀死他们的警察们畏畏缩缩,被视为弑杀神明的罪人,清数他们的伤口如同捡点自己的罪恶一样,过早将那样等待奇迹降临却久久不能如愿的两个灵魂送回了天堂。


但总是给人一种他们不曾死去的感受,大约是无论无常世事兴替,公路上曾经还有车疾驰的呼啸,大约是看过他们也仰望过的金门大桥其上广袤的天,大约是托潘加的潮声依旧澎湃回荡着灵魂刻下的记忆,说着曾经有一个人在岸边轻声对另一个人跨越时空的耳语:


——你若召我名姓,


——我愿竭力赴来。



end.



/有一个很随缘的彩蛋,是被弃段落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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